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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初我是不愿意考公的。
2000 年,我出生于河南省一个国家级贫困县,在这个高考超级大省,成长为一名 “小镇做题家” 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在高中自习做题的间隙,班主任背着手训话,最常告诫我们的一句话就是:“这里太苦了,你们一定要离开这里,去更发达的地方去看一看。” 这话我很认同,对于当时的我来说,二十分钟电动车就能转到头的县城,十年如一日的 “不变” 生活令我恐惧,我害怕留在这里被同化,离开这里的念头支撑着我熬过高中三年。
在填报高考志愿时,我不顾父母想要留我在身边的期盼,将第一志愿填到了外省一所当年刚刚开始以一本线招生的学校。在 2015 年,这所学校还是公认的三本,饶是如此,由于城市和名气傍身,它升级后第一年在河南招生理科就远超一本线 28 分,而这个分数可以在河南上一所老牌一本了。
2018 年 9 月,录取结果出来以后,我如愿来到了杭州,这个在我笔记本上出现了一次又一次的城市。
我报的专业是中文,入学时身边几乎没有同学以考公为目标。大一大二的时候,学校鼓励我们去参加各种各样的创新创业大赛,我也参与了一些营销项目和公关大赛,最后发现当时积累的东西有限,企业认可度很低。大部分同学也是同样的感受,比来比去,并没有什么获得感。后来为了兼顾课业,我选择了在校内 “文创所” 实习,工作轻松安稳,没有什么压力,也学不到太多东西。
期间我找到了份写公众号的兼职,每篇推文报酬是 400 块,大概要写 6 个小时。我戏谑地和室友说,如果我一周能接到 5 篇推文的话,那一个月可以赚到 8000 了,还蛮好的。室友带着些疑惑和不屑的语气反问:8000 块就把你收买了?
到了大三选择未来去向的时候,我们一个班 50 个同学,计划考研的超过半数,剩余的也多以留学为目标,准备考公的才寥寥 2 个人,还有 1 个女同学选择了直接进企业实习就业。我们当时提起找工作,总觉得它代表着向现实屈服,而这种屈服是可耻的,考公属于直接就业的一种,排序同样在升学之后。
我们宿舍 4 个人全部选择了考研,经过精挑细选,每个人都选择了不同的专业,我们的方向好像明确了,但未来好像又迷茫了。
我选择考研只是因为不甘心让自己的最高学历止步于本科,没什么特别感兴趣的研究方向,只想摆脱中文专业,对于读研后要做什么并不确定 —— 反正相比于无从下手、风险未知的就业来说,以读书做题考试为主轴的考研看起来路径明确、成效可见。
2021 年 3 月,我做了一些职业测试后,想着 “继续探索自我”,选择跨考心理学的研究生。我买了一些专业书籍,每天夹着它们去图书馆,考研就这么开始了。
可能是我并没有强烈的考研动力,每天都学得很煎熬,任务规划倒是写下来了,执行的时候又一拖再拖,晚上睡觉前总在责怪自己一天下来没学到什么,第二天又继续不情不愿地去到图书馆。到了大三升大四的暑假,我自认自制力不够,有了一种 “永远也学不进去” 的无力感。父母也和我说,心理学专业毕业不好找工作,这时候我才意识到,自己并没有去好好了解过这个专业的就业前景。
与此同时,学院三番五次地召开就业动员会,班主任跟我们关系不错,私下殷切地规劝我们,考研越来越难,对于我们这样的双非一本不是好选择,她说上一届的中文系考研全军覆没,劝我们及早打算及早找工作。我开始摇摆,连连诘问自己:我真的喜欢心理学吗?我真的想考这个研究生吗?但除了考研,我能干什么呢?
这时,学校开设了免费的线下公考辅导班,将校外的老师请到校内授课,每三天结束一门 “行测” 模块,“申论” 的时间则比较灵活,周一到周六,早九到晚九,上课地点就在学校教学楼,离寝室五分钟的距离。
抱着 “多些信息多条路” 的想法,我报了名。听了两个月课,我觉得考公的习题比起考研的对我友好很多 —— 我高中是理科生,那些数量关系、判断推理题学起来比较容易,大学期间又积累了一定的写作经验,那些写作题和主观题我可以很快上手。
不过我当时只是出于 “逃避备考瓶颈期” 和有便宜不占白不占的心理去听了线下课,并没有真的把考公纳入未来的选择。线下课结束后,我又回到备战考研的状态 —— 我还是希望自己能向更高的地方攀登,对于回家考公所代表的 “停滞” 甚至 “倒退” 极为抗拒。父母并不理解我的排斥,他们反反复复地要我考个公务员或者教师编制,但每次我都以 “先要考研” 搪塞了过去。
我清醒地感知着自己不停在内耗:8 点到图书馆,一放下书包就拿起手机,不想看网课也不想做习题,对设置好的学习计划非常抵触;这种无意义的心理斗争往往持续到 10 点,终于克服了自己心里的排斥感后打开书,学不到 2 个小时,就到午饭时间了;然后下午又重复前面的天人交战,十分不情愿地去完成一项项学习任务,做完一些模拟题,发现距离目标院校分差巨大。
就这样,我疲惫地度过了 3 个月,对可预见的考研失败无能为力,直到最后结果的到来。不过我们班同学整体考研成绩相对不错,实现了 “零” 的突破,有 10 个人顺利升学,再加上 2 个暂时就业的同学,4 月份初统计就业率时,我们班的数据是 25%,全学院最高。
我们宿舍无人上岸,2 个人坚定地要继续 “二战”,另 1 个则选择先在学校做行政兼职过渡一段时间。我的心气在考研的过程中几乎消磨殆尽,感到十分疲惫,只想找个安稳的地方停歇。
虽然我抗拒回到小镇,但我无处可去。寒假,我只能回到家里,希望能顺利度过这个寒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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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以后,妈妈听到我说杭州很多就业岗位实习工资 3000 块,转正后不过 5000,发展 2 年运气好能提到 7000 块后,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 —— 我们这个十八线小镇当个服务员都能拿 3000 块了,超市招大学生一个月还给 5000,她不明白为什么还会有那么多的大学生愿意留在杭州。
我也不明白,之前我好像也还有自己的坚持,但这份坚持在考研失败后似乎也无所谓了。
家里的生活是闲适的,每日三餐都是合胃口的饭菜,不用再纠结点什么外卖。出门就是电动车,二十分钟就可以在小镇逛个来回,想去哪里都不用再在高德上查好路线,再经历半小时起步的换乘。在杭州经历了被膨胀发酵的信息持续冲击的快节奏生活以后,我发现生活在大城市里会很累,于是对家乡的平淡也没那么介怀了。
去年年末,因为父亲从脚手架上摔了下来,我忽地产生了一种责任感 —— 作为家里面最大的孩子,我已经 22 岁了,父母也快 50 岁了,他们衰老的速度比我长大成人的速度还要快。如果我可以当上家乡的公务员,就可以很方便地照顾他们。我开始幻想,如果我能有一份朝九晚五的稳定工作,又有较高的社会地位,养一只猫一只狗,随时能吃到家里的饭菜,好像这样的生活也不错?
以我的自制力,再考一年研究生也毫无希望,平平无奇的简历也很难在大学生遍地的杭州找到一份不错的工作。过年的时候,正值省里公考报名,在家里人一遍遍 “考个公务员试试” 的念叨中,我还是报了名。
不过,我内心深处还是觉得 “回家” 低人一头,所以报的是市里最好的几个岗位之一,还报了一个 “选调生考试” 练手。
备考之初,我加了一个近 2000 人的 “河南公务员考试交流群”,里面有和我一样刚开始备考的 “小白”,也有考了好多年和已经 “上岸” 的老哥老姐。今年河南省考平均 49:1 的报录比,意味着 1 个人的 “成功上岸” 背后是 48 个人的失败,所以大家都学会了用调侃来消解苦闷,很有苦中作乐的精神。
我刚进群的时候头像是只猫,为了配合头像,我把 QQ 上的职位改成了 “动物园”。结果在闲聊中,就有人问我 “大佬你是哪个动物园的”,我以为对方是在开玩笑,就说自己 “是 xx 动物园的”,他又问 “你们动物园福利待遇那么好干嘛想不开考河南的公务员?” 我这才意识到,他真以为我说的那个动物园是真的。
在群里面了解到一些公务员的工作实况后,我对公务员这份职业也没那么排斥了。我在家里自学了 1 个月,每天重复着 “做题 — 纠错 — 总结规律” 的循环。刚开始做行测题的时候很有意思,因为不需要太多的知识储备,更多的是考验思维,做错了或者做不出来也不会有多少挫败感,甚至会有一种思维被重新塑造的兴奋。
但准备考公的新鲜感很快在我与懒惰的拉扯中消退,我再一次陷入了 “学不进去” 的窘境。为了缓解精神内耗,逃避自我问责,我把这种情况归咎于环境原因,希望通过去自习室备考提高学习效率。
我家所在的小镇很偏僻,想去自习室就要跑到市里。家人对我的这一举动颇为不解,他们不明白,家里有书桌有空调,还有人管一日三餐,为什么我还要大张旗鼓地出去花钱找自习室。他们给我举伟人可以在菜市场苦学的例子,我辩白,我不是伟人,所以才要想各种方法帮助自己。
市里的自习室很多,基本都围绕在两所大学周边,但包住宿的少。通过闲鱼、大众点评、高德地图与爸妈的微信朋友圈搜集信息,我锁定了 4 家带住宿的自习室,费用基本每月在 350 到 650 元,决定择日去实地考察。
我收拾好了行李,爸妈只觉得我是头脑发热、一时兴起。如果在杭州,我完全可以自主选择住哪里,但在家里,我的事情似乎只有被家长许可后才具备正当性。在我的软磨硬泡下,他们终于答应,但在考察过程中我们又产生了不少分歧。我本来看中了一家在巷子里但学习氛围很好的自习室,才正月十八就已经聚集了三四十个学生。但我爸全程皱着眉头,参观后坚决反对,理由是这里连路灯都没有。他希望我去另一家开在办公楼里的,26 楼,左边是 2 间自习室兼背书室,右边是打通了 2 间房的住宿室,三四十人的大通铺,用蹲厕改造的淋浴间,所有人共用洗漱池。我爸说那里进去要经过两层门禁,而且只住女生,很安全。但我一想到简陋拥挤的住宿环境和一大屋子室友可能产生的摩擦,就已经全身在抗拒了。
最后,我们折中选择了第三个自习室,一个村庄里的 5 层自建房,正对门是所师范类学校的后门,旁边是一大片荒僻的坟茔,一楼开了家小超市,二楼是大自习室,三楼四楼设计成宾馆样式的房间,另外三楼的一个小房间被改成 “背书室”。我去的时候里面还没什么房客,老板说现在太早了,过段时间会有学生来,可一直到我搬走,这里依旧没什么学生。
我住在走廊靠窗的房间,窗户外面是工地,每天早上 6 点,强烈的阳光和轰鸣的拖拉机会准时将我吵醒,然后我再独自前往背书室,打开空调和氛围灯,等吃完早饭再回来刷题。这个小背书室通常一天也没什么人,偶尔下午会来一两个女孩子,其中一个是楼下小餐馆老板的女儿,我吃饭的时候和她妈妈聊过两句,她妈妈说她反正寒假闲着无聊,想来自习室就来了,另一个是个准备考研的小姑娘,她休息的时候我见过她桌面上的法考书籍。
偶尔自习室的老板也会来和我一起备考选调生考试 —— 他是旁边那所师范类学校的非全日制研究生,还没毕业,和这里的房东太太商量之后,做了自习室的老板,也帮房东太太拉客。他不常来,来的时间也多集中在下午或晚上,坐一会儿又走了。
当时 2022 年的疫情还没卷土重来,我在粉笔 APP 上做题时偶然看到市区有线下模考,于是每个星期六都会去市区蹭线下模拟卷。每次看着自己 60 分出头的行测成绩,我就想着,把这个板块提一点,再把那个板块也提一点,这次一定能考上。
现在回看,那个时候是有颇多不足的,也是我因为无知信心最膨胀的时候。
后来,疫情复发,线下模考被叫停,河南省的选调生考试和省考都被延期 —— 这次延期对我来说宛如及时雨,让我多出来了补救薄弱知识点的时间。我火速订了回杭州的车票,带着 “利用图书馆好好学习” 的天真想法回到学校里。
然而 4 月到 6 月中旬,大量的事情向我涌来。之前因为考研,我的毕业论文几乎一字未动,而 4 月中下旬就要提交定稿,5 月中旬就要答辩,答辩之后又是毕业的一系列手续和材料筹备。我每天忙得着火,等到一切都尘埃落定的时候,已经是 6 月初了。趁着还在杭州,我又来了场毕业旅行 —— 彼时河南疫情严重,如果回家,连出市都要审批。我在杭州周边玩了一圈,至此,返校的 2 个多月,带回来的考公书籍,我几乎毫无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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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 年 6 月 17 日,我回到河南,此时推迟的考试都宣布了时间 —— 选调生考试 6 月 25 日进行,省考则延迟到了 7 月 9 日。
离考试时间很近了,我却迟迟不能进入状态,在内心的焦虑催使下,妈妈介绍我去报了一个很小的公考辅导班。辅导班设在一个七拐八绕的小巷子里,包括我在内一共 8 个学员,只有 3 个人是应届毕业生,其余几个有人是大学毕业后一直在考公,有人是辞职脱产考公,有人是退伍后签订劳动合同,希望能通过公务员考试转编制。
我是 8 个人里面年纪最小的,他们都叫我妹妹,每天都会有人带些零食来分,我很喜欢他们。年纪最大的姐姐,已经是 3 个孩子的妈妈,她来自邻县,之前和丈夫在外地开小吃摊,这几年想要稳定下来,已经全职备考 2 年了,但平时的做题正确率依然不太高。有天晚上讲题课,她因为一道题忽然发了火,大声地嚷着有道题是老师做错了,“我就是按照你之前教的方法做的,现在这么推不对”。我们面面相觑,眼瞧着她要因为这题和老师吵起来,纷纷转移话题。
等到放学后老师走了,姐姐就委屈地哭着说,自己年纪大了,好几年没学,脑子肯定会有点跟不上的,老师讲课那么快,为什么不再等等她呢?“我都 33 岁了,今年再考不上就完了”。我们围在她身边,七嘴八舌地安慰她 “还有机会”,可谁都清楚现实的残酷 —— 考公年龄截止到 35 岁,留给她的时间和机会确实不多了。记得上次偶然听到老师劝她下次报更偏更远的岗位,“毕竟谁知道明年会不会不招,后年又是什么形势呢?”
坐我旁边的中文系姐姐搭腔,说自己已经学两年了,今年是第三年,不也还是一直在考吗?我这才知道平时看起来温温柔柔的她,原来也已经奋战这么久了。她今年报了公安和军队的文职,我觉得和她恬静斯文的气质一点都不搭。
后面那个看起来像跟我年纪差不多的哥哥说,他也考了很多次了,去年的考试关系着他的结婚成家,他写试卷的时候手都是抖的。
可现在他还是又在这里了。
后来我见到了他的女朋友,是个很优雅的老师,有编制,估计是要求男方也得有编制了 —— 之前听妈妈说,她曾给一个很漂亮的女孩子做媒,但中间人说人家的 “底线” 就是得 “有编”,否则一律不予考虑。
我们还有一个学员,老师说他每年都 “进(到)面(试)”,可每年都差零点几分。
这考试怎么能这么残酷呢?我刚开始看 “报录比” 的时候,只当它是个数字。可慢慢在辅导班里接触下来,越发觉得难过,除了最终上岸的 “1”,比号右边的两位数都在否定每一个考生的一年甚至数年的努力,这个岗位可能对每个人都有着不同的意义。
临走时,那个大姐姐抹了把泪,挨个和我们握了手,很感激地说 “谢谢你们”。我只恨自己嘴巴笨拙,说不出有力量的话,实在配不上这番感谢。我帮助不了她,也改变不了她大概率要落选的命运,我都自顾不暇,在这场残酷的考试面前,我们都自身难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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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月 25 日,我备战考公以来的第一次试炼 —— 选调生考试来了。
我知道选调生考试来源于一次很偶然的机会:在 2 月份报名省考时,我才刚刚了解卷面的题型分类,之前只知道有 “国考”“省考”,对选调生考试闻所未闻,甚至不清楚它是否属于公考。直到临近选调生考试报名前一天,有初中同学问我选调生报名的事情,我才知道这是一场专门面对应届生的公务员选拔考试,还需要满足一些选拔条件才能报名。
抱着有枣没枣打三杆的态度,我在网上提交了报名申请。因为选调生岗位的设置,考上后有 3 年 “基层服务期”,在此期间离职会被追责,所以我一直都不怎么重视这个考试,一开始就是想拿来练手。毕业后我回家备考,觉得时间紧迫,一度不想去参加了,只想主攻省考,公考辅导班的老师就绕着弯子劝我,说选调生的全真模拟能顶 3 次线下模拟。我一算,选调生考试来回的 2 天,比 3 次全真模拟的 6 天,能省下 4 天时间,确实划算。
6 月 17 日的下午,我抱着轻松的心情和朋友一起出发去了郑州 —— 选调生考试按市划分录取名额,笔试时,同一个省的考生,统一在省会城市的考场举行。我、朋友以及朋友的同学一起租了民宿,她俩一间房,我自己一间房。我们一起聚着看电视,没人表现出来焦虑,下午 3 点后,我们各自出发提前去看考场。那天天气很热,到了考场大门前才知道因为安全原因,考场不提前开放,只能站在门前对着准考证看看自己考场的方位。
刚下出租车,就有很多人围到我身边哗啦啦地往我手里塞资料,藏在资料后面的是他们的微信二维码。
“帮忙扫个码吧,美女。”
“大热天的也不容易。”
这是最常听到的说辞,他们都是各个公考培训机构派来考场门口 “拉新” 的,年轻的多是老师,穿着随意的妇女多是兼职,目的就是为了尽可能多地加上考生的微信。我一开始并不理解 —— 考试在即,现在再加考生,谁会报班呢?事后我才反应过来,公务员考试的报录比决定了大部分考生注定落榜,而没 “上岸” 的多半还会继续考,成为培训机构稳定的生源。
看完考场,我的手中被塞满了大量的资料,回到民宿,其他两个小伙伴也是如此。晚饭后她们回房间聊天,我在客厅的桌子上做下午领到的模拟题,模拟题难度偏低,这在考前为我注入了许多信心。
晚上 11 点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应该睡觉了,但还没有看错题,又不敢睡,于是倚在床上看错题,12 点半,房门被敲响了,两个小伙伴探头说看见我房间灯还亮着,问我怎么还没睡。我如实说了原因,她们笑着说 “你怎么这么卷”。但是我心里清楚,我只是因为拖延,没有分配好复习时间,不得不把任务压到睡前。
凌晨 1 点,我睡前定了 6 点半的闹钟。但刚到早上 6 点,我就自己醒来了。起床洗漱,关掉闹钟,收拾好行李,准备待会儿直接拉着行李箱去考场。6 点半,我敲了敲对面的房门,我们在民宿里热了面包牛奶,边吃边看最新的时政预测,吃完打车去考场,和昨天预演的一样顺利。
下车后,又有很多人围住我发资料,经过昨天的演练,我学会了拒绝,一言不发地往前走。工作人员在大门前维持秩序,驱散着周围聚集的机构宣传者。进入考点后还有漫长的等待,准考证要求考生提前 2 个小时到考场,但临考前半个小时才允许考生去寻找自己的考试教室,在这之前,所有考生都要聚集在指定的空地上。我索性寻了个阴凉的地儿,把行李箱一横,坐在行李箱上看起了申论材料,等周边的人群散得差不多了,再找自己的教室。
进了考场后我也没什么紧张的情绪。在我看来,这次的选调生考试只是打怪路上练手的一个小 BOSS,手到擒来。试题整体偏简单,一张卷子包含 65 道行测、2 个论述题和 1 篇大作文,考试总时长 2 个半小时。我做得很顺,在考试结束的最后一分钟写完了大作文的最后一句话。
考完试,同考场的考生渐渐离去,我蹲在教室前的行李放置区,拉开行李箱,想把随身带的书先放进去再拉着走,这样比背在包里省些力气。点卷的女监考看见此景,带着几分惊奇和不屑,和她的同事说:“这还有人拉着行李箱来考试呢。”
这话的语气听得我不太舒服,好像在说 “你看这儿有个土包子”。这有什么好惊奇的呢,我就是觉得行李箱更省力气不可以吗?我心里不快,却不知道该怎么反驳,只能拉着行李箱离开了,和同行的小伙伴们在考场外约好餐厅聚餐。
回家之后我就没怎么在意这次考试的消息,继续日复一日地做着模拟题练习和纠错,毕竟更重要的省考还在 7 月 9 号等着我。
到了 7 月 7 号时,我突然接到一个考公培训机构的电话,说明天选调生考试就要出分了。我这才知道查分的时间,查出来成绩刚好是第十八名 —— 本市的选调生名额是 18 名,我刚好是内围线的最后一个。这个分数其实是相当危险的,但我当时并没有感知到,只觉得整个选调生考试的过程太顺利了,巧合的开场,巧合的分数线,种种巧合凑在一起,让我产生之后也会顺理成章的 “(通)过面(试)”、体检入职的错觉,如同许多次突然撞到我怀里的机遇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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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调生笔试出分的第二天就是省考的笔试,我把选调生面试的入围当做省考成功的预兆,信心满满地去参加了。
这次考点在本市,有父母陪考,等到第二天我考完再一同接我回家。
第二天 6 点半我起来时,我爸已先我一步醒了。他问我说早上想吃什么,我不想麻烦,说等下我洗漱完出去随便吃一点就可以。他执意不肯,要出去带饭回来。等我洗漱好后,我爸已经带早餐回来了,胡辣汤小米粥豆浆各一份,面食油条包子千层饼混在一起。他殷切地看着我,后来我才从妈妈口中得知,他当时为了找早餐铺走了两公里。他本来腿就有伤,不能走动过久,这样的付出让我很感动,但也倍感沉重。
省考的考试安排是上午考行测,2 个小时,120 道题;下午考申论,2 个半小时,4 道论述,1 道大作文。在行测考试前我看了很多机构的时政押题,心想说不定就押上了呢,结果拿到卷子一看,啥都没押上。这次考试的行测题偏难,我习惯先做图形推理,做完就大呼不妙,10 道题里我能确定答案的只有 4 道,剩余的都推不出来。
“过,快过!”—— 我心中警铃大作,丝毫不敢再在不会的题上耽搁,经验告诉我,纠结很长时间的题,即使做出来了答案往往大概率也是错的。
没做出来答案的图形推理题
资料分析倒是意料之外的简单,但这个模块我本身做得不太熟练,也省不下时间。我飞速地浏览着一道道题,自认和在模拟考试时速度一致,可直到距交卷还有 3 分钟时,还有 10 道题没做。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做得这么慢,之前老师说 “你们省考成绩大约会比模拟成绩低个 10 分”,我还不相信,心想,都是一样的知识点,我的正确率怎么会低呢?原来在这里等着我呢!
答题卡已经涂完了,老师说这种时候就该把不会的题 “蒙一蒙” 了 —— 可我明明是应该会的。最后 3 分钟里,我用之前快速读网文的习惯,看一眼题干提取出整体的印象,然后再用直觉和选项匹配,半蒙半写地做完了最后 10 道题。
出了考场,我就觉得完蛋了,果不其然,粉笔社区、微博超话里都是一片哀嚎题难的声音。
我强撑着继续参加下午的申论,这场考试又给了我些许信心,每道题都出得很浅,让我觉得可能还会有奇迹发生。
第二天考完后,我一头扎进选调生面试班里准备 —— 毕竟,省考成绩是不确定的,选调生进了面试是已经确定的。
报这个一对一面试辅导班花了 4000 元,每天练 5 到 6 个小时。对练老师反反复复地和我强调,这是一个速成的课程,他只是把形式教给我,到时候我只要 “保持中流”,“不站在末尾”,就能 “上岸”。他每天给我灌输很强的信心,我当时觉得,只要正常发挥,这个职位肯定稳了。
就这样,我保持这个练习节奏一直到面试当天。
7 月 21 日,选调生面试确认的前一天,省考笔试出分了,那个 33 岁的姐姐的成绩离 “进面” 相去甚远,我看到她在群里说,“我没希望了”。
我颤抖地点开分数查询的页面 —— 又是第十八名,但和选调生的第十八名相比,却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我没有替那个大姐姐哀婉的资格,因为这个成绩进不了面试 —— 我报的省考岗位只招 2 人,前六名 “进面”。后来我查了岗位分数线,和 “进面” 最后一名还差 3 分。按照老师的说法,面试如果想不被 “翻(盘)”,至少要比 “进面” 线高 5 分以上 —— 也就是说,我离顺利入职还有 8 分之距,这在公务员考试中已经是很大的差距了,即便再学一年,我大概率也是填不平的。
我难过了一阵,但当务之急是接下来的选调生面试。我安慰自己,假如面试顺利的话,省考没过也无所谓,反正都有一个编制。
第二天,我赶赴市里进行选调生面试确认。妈妈前来一同陪考,我和她一起畅想着面试通过后的未来:如果进体检的话,明天还要在这里多待一天,等我入职了,是不是能分到一个小两居的宿舍?到时候再去学个驾照,每天白天工作晚上回家去住。
到了晚上,我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假想明天面试官提问我:假如你这次考试被淘汰了会怎么办?那我要先承认自己的差距,然后再说 “之后会继续以一个公民的身份尽自己的爱国责任,然后如果有机会还会努力抓住其他机会进入公务员队伍为人民服务”。
嗯,不错,我满意地翻了个身,继续在脑海里完善着自己的答案。
考试时我的运气也很好,抽中了一个靠前但也不是特别靠前的面试序号 —— 这是我之前一直期盼的,不会被压分,也不会因为等候时间太长而过于焦灼。
我碰到的有一道面试题是这样的:假如你是一个领导,要组织一次重要的会议汇报,老张是主讲人,小王负责技术支持,但在前一天老张感冒了嗓子哑了不能讲,你想让小王救场,但老张不乐意,小王不敢上台,请问你该如何劝说二人,请你进行情景模拟。
这道题我不会,但也没有紧张,因为河南快 10 年没出过 “情景模拟” 的面试题了,我没准备,别的培训机构也不会押这种题,我觉得自己答得还挺顺的。
公布面试分数的时候到了,我听到自己的面试分数:79.8 分。这是一个几乎倒数的分数,笔试又分差很小,于是我顺理成章地被 “翻” 了。
这次 “进面” 55 人,最后 22 人进体检,1:1.2 差额录取。最后一名是坐在我旁边的女孩子,在没出成绩之前,她始终是一副轻松的、甚至有些倨傲的神态,说自己省考报的市直监察委也 “进面” 了。直到听到自己压线进体检后,她才用有些颤抖的声音问朋友:“那如果前面的人没有放弃资格的怎么办?”
她朋友答:“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我该怎么办了,她已经是孙山之位,而我还在孙山之后。这样的结果从概率上来讲是很正常的,但和之前预想自己会通过的巨大反差,还是让我很难接受。我以为自己拿到的会是一个 “毕业即入编” 的 “天选锦鲤” 剧本,连之后怎么庆贺都想好了。但事与愿违,我只是大多数与编制失之交臂的失败者中的一员。
最难过的还是我很清楚这次面试分数就是我的全部水平 —— 我已经做到了尽力下的最好,但却依然与别人有着巨大的差距,之前建立的自信一下被击碎了。
至此,我大四这一年为未来谋出路的尝试,全部以失败告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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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考公的过程中,由于付出的沉没成本过大,加上周围人反复不断地劝说,很容易陷入一种 “万般皆下品,唯有入编高” 的思维陷阱里。这条路上,不少人准备了两三年,不停重复地学习考试,将 “上岸” 当做这辈子唯一的目标,而周围的人大都对这一举动表示支持,好像获取编制才是生活唯一的答案。
记得临考试的前几天,爸爸反反复复地强调:“我们要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劲头,照着公务员‘上岸’死磕到底。”
我不喜欢听他这样说,好像我只有当了公务员才能拥有完整的人生一样。偏偏周围其他的长辈也认为花费数年来换取个编制是极为划算的买卖,好像我最好的这几年青春,和其间要面临的痛苦,跟后几十年的安稳生活比起来一文不值 —— 而且我只能有这一种活法。
选调生面试落选后,我又报名了本县跟本市的事业编,邻县的事业编,以及 “三支一扶(大学生在毕业后到农村基层从事支农、支教、支医和扶贫工作)” 和教师资格证考试。我在家里整天准备着,呆滞着,看时间被浪费,精神压力很大。不出意外,“三支一扶” 考试又一次没有 “进面”,没等后面的考试来到,我意识到自己已经走入僵局了。
我不想踏入 “学习 — 考试” 的轮回,我无法想象自己数年如一日准备公务员考试的样子,单是面对这种假设,就足以让人恐惧了。
本来在毕业前我攒下来 2 万多块,计划考公失败后就拿着这些钱出去旅居,给自己放半年的 “间隔年”,好好想一想自己要什么。可在家考试的花销远比我想象中的要大,培训班再加上来回考试的车旅食宿,已经把这些钱花得差不多了,不够再支持我所计划的漂流生活。
我开始试着投一两封校招简历,想找一份离家近的工作。但除了有编制的工作外,小镇最好的工作是超市的 “管培生”—— 但这份工作真的有前途吗?
到了 8 月底,我下定决心准备出去找工作,一边学驾照准备学校推荐的工作面试,一边兼职写稿寻求突破。爸爸一直在劝我说:“不要找工作,大不了考到 35 五岁,我们不缺你工作的那点钱,考上了是一辈子的事情。”
考不上呢?我开始还会同他争辩,后来就只是微笑,不再言语。家庭能为我提供的帮助仅限于吃住,一旦失败,找不到工作丢失竞争力的只有我自己。
我不能再继续扩大风险,于是又回到杭州。这里虽然不是我的归宿,但它有对口的工作,能给我提供在社会上立足的机会。我得先立起来,确保自己有一份活下去的本钱。回来杭州后的一个星期里,我面试了 6 家公司,通过了 5 家。大学锤炼出来的文字能力还是给了我很大的帮助,我能写,也不怕写,所以岗位要求只要是会写的面试,大概率都会让我通过。
考虑到年底不好找工作,我没有继续面试,挑了个 “文案” 的岗位入职了。现在的工作节奏还不错,工作内容也比较喜欢,唯一不满意的就是薪资,试用期 3 个月,扣完五险一金,只有 4800。
有次跟家里打视频电话,我跟父母说上班真的好快乐,我爸在那边嗤笑,说:“日子一天混两晌,反正到手也就那一点钱,刚好够你吃吃玩玩,你觉得挺舒服是不是?”
我对他的不屑感到愤怒,却不知道这愤怒该指向哪里。这份工作让我觉得自己是有价值的,是安全的,之前准备考试的时候,我觉得每天都生活在虚无中,现在的工作每个星期都会接触一些我不知道的知识,能感觉到自己的成长,我终于走上了正常的社会时钟,有了自己的社交圈子,稳定的生活规律。我靠自己的努力好不容易从一次次无望的备考循环里走出来,他凭什么这么轻易地否定我呢?
后记
作为一名标准的小镇做题家,我从小到大经历了很多类似这样的规训:
—— 你理科天赋这么好,适合学理科。
—— 女孩子就应该离父母近近的,高考绝对不许报出省。
—— 在外面工作有什么用?等回来不还是要从头开始。
我的未来好像有一个 “正确” 的答题模板,每一步该怎样,做什么,都要跟这个模板紧紧贴合,所有的叛离都会被打上错误的标签,我的人生不是我自己的人生,而是机器人最开始就设定好的图纸。
这一年来我走得太匆忙了,唯一确定的是我确实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
最近我又报名了国考跟浙江省考的公务员考试,报名的两个岗位都不在我的家乡,用来为来年的河南省考做准备。
我想回家,我想在父母身边慢慢地生活。可是明明我也很喜欢现在从事的行业和工作 —— 想到这里我忽然感到很悲哀,难道我又要跳回那个 “答题模板” 吗?
祝早日上岸
通过公考,为祖国家乡做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