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最好的女性电影:扔掉情书,握紧选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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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部从一记耳光开始的黑白电影。

女人只是向丈夫说了一句“早上好”,巴掌就落到了脸上。

随着歌剧般优雅轻盈的配乐,场景来到1940年代的意大利工薪家庭。这个家虽然普通,但却非常整洁,原因是那个一直穿梭在镜头里的家庭主妇迪里娅。

你几乎看不到她闲下来的时刻,她系着围裙烹饪、打扫、端茶递水、给两个儿子整理衣服。此时她的丈夫坐在餐桌前看报纸,还不忘再多骂她几句“没用的家伙”。餐后,她还要去照顾卧床的公公,一边听着老人的辱骂,一边任由他的手摸向自己的屁股。

那是二战后的意大利,也是全世界范围内曾祖母辈女性的日常。

即便是没有色彩,电影《还有明天》在意大利的票房打败了《奥本海默》,成为该国影史票房前十的作品之一。

这是演员宝拉·柯特莱西执导的第一部电影作品,她创作了近年来最值得鼓掌的一部女性主义电影。也是这部电影,让远在中国的女性观众第一次拒绝“处女作”的说法,而是选择“开刃作”“开山作”“首部作品”的修辞。

整部电影工整、紧凑、一切都是那么恰到好处,在最后反转的时刻,又让人拍案叫绝。黑白世界带着意大利新现实主义的韵味,但内核讲述的是当下仍然在被讨论的议题——

家庭作为最小的父权制单位如何剥削女性,以及女性如何争夺自己的权利。

疲惫的迪里娅是一个普通的母亲和妻子,她唯独不是她自己。

意大利和中国在文化传统与家庭观念上有着高度默契的关联性,看着迪里娅忙碌的身影,台下的每个人都会轻而易举联想到自己的母亲与祖母们。

迪里娅挣扎在属于底层女性的零工经济中。

这个在丈夫口中“没用”“懒惰”“下贱”的女人,每天要完成四份工作,她的步速总是很快,行色匆匆地辗转在每份零工之间。

她先是去富裕人家的别墅里为老年人打针;紧接着去纱线和丝袜店交接一些针线活,为人缝补内衣;然后去伞具店里修伞,教不如她的年轻男人做工,忍受一个新手男性的工资比自己高的现实;最后她又来到一座豪宅,搬着沉重的洗衣盆爬楼梯,因为电梯只有楼里的富人有权利乘坐。

做完所有零工后,她要完成最后一项任务:为家里人买菜做饭。

迪里娅做零工和女儿做纺织工的工资,最终都要全部上交给丈夫/父亲。他像一个吝啬的财主,向妻女索要着住在同一屋檐下的房租。原因很简单,家庭本就是父权的最小单位,这顶屋檐也只属于唯一的男人。

而迪里娅处在社会所有阶级的最底层:一个没有任何自主权利的女人,一碗被泼出去的水,一只嫁鸡随鸡的动物。

连她自己赚的钱,她都不敢正大光明地攒下来,只得悉数上交。动作迟一点,丈夫的拳头便挥舞起来。

真正的女性主义电影,不是用镜头霸凌女性演员与女性观众,不是用猎奇的审视去复现暴力和虐待,而是从真正属于女人的眼光出发,观察体味这个世界的苦涩与美好。

即使不依赖任何导演技巧,你也无法停止去代入迪里娅的一天:她的紧张和痛苦,无奈和妥协,以及一些宝贵的闪光。

迪里娅那些最生动的瞬间,都是属于她自己的时刻。

和闺蜜在一起抽烟,和美国大兵攀谈,和一同打零工的女性对话。当迪里娅和闺蜜坐在公公的尸体面前,连珠炮似的低声诅咒老一代父权代言人的时候,你也会发自内心的和她们一起咒骂发笑。

她不断挨打,就是因为她学不会在父权面前闭嘴。就像她在别墅里,会向富豪提出自己的工资是30里拉,在伞具店里,她敢质问老板“凭什么女人的工资比男人低”。这是她宝贵的“不顺从”。

而那些令人恐惧、战栗、心跳加速、头皮发麻的瞬间,都是由身边最亲近的男性、她的丈夫创造的——这就是平凡女性视角中的世界。

《还有明天》极具创造性的创造了影史上绝无仅有的一场家暴戏。

这场戏的内核足够锋利激进,但它的外表却如同天鹅绒般柔软。

艺术与暴力以一种极其荒诞的方式融合。它巧妙地用浪漫轻巧的歌舞,规避了对女性受害者的凝视,但你却能清晰地看清施暴者狰狞的脸,这是来自创作者的黑色幽默的处刑,是一种从未出现过的视听语言。

男人的拳头和巴掌落到女人身上,却被演绎一场浪漫的华尔兹双人舞。女人脸上的鼻血,脖子被掐出来的淤青,大腿与胳膊上的伤口,都变成了写意的墨水,出现了一秒后,又淡淡的散去,仿佛从未存在过。

丈夫将她狠狠砸向墙面,变成了优雅的旋转;丈夫一把扯住她的头发,变成了一次探头;丈夫掐着脖子撞击迪里娅的头,变成了一次高难度的下腰。

这并不是在美化家暴,而是为家暴书写前史。

那些落在迪里娅身上的如同冰雹的拳打脚踢,都始于一场浪漫爱神话,始于教堂里宣誓结合的那一天,始于一个年轻女人的疏忽与幼稚,她选择相信了那个男人,相信父权主导的婚姻制度。

家暴之后,丈夫展示出的扭曲诡异的温情与悔恨,无异于一部恐怖片的喘息时间。

迪里娅清楚的知道,在这次喘息之后,男人又会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再次挥舞拳头。

甚至丈夫再次表达爱意,也是通过一场无声的性侵完成的。他高高在上地统治妻子的身体,女人认命般地摸了摸床头柜的灰尘。

她麻木地接受着丈夫的晴雨变换,似乎不再相信还有明天。

这份无缘由的暴力,源自男性之间的代际传承。

公公奉劝丈夫少打迪里娅,却为他传授了一套更灵光的打老婆心法:不要打太多,偶尔狠狠打一次,女人就会听话。

老一代男人的规劝,并不是出于人性最基础的对他人的怜悯,更像是管理牲口时的一些经验和技巧。

听老爸一句劝

你不能一直打她

否则她会习惯的

偶尔狠狠地打一次,让她长记性

我就是这么对你妈妈的

你见过她回嘴吗

这份Y染色体的传承,也延续到了迪里娅的两个儿子身上。

在有毒环境下长大的男孩,除了说脏话,指使母亲伺候自己,试图霸占姐姐的房子之外,几乎没有任何记忆点。他们对外物的一切反馈,都是从家暴的父亲身上习得的。

在男性传承暴力的时候,女性在互相救赎。

是母亲迪里娅拯救了女儿玛塞拉。

“你为什么不逃走” 。

这是母女之间最常见的质问,这句质问来自全世界女儿们的心疼与愤怒,共情与恨意。她不理解母亲对家暴超出常人的忍受,也不理解母亲在丈夫出门嫖娼前,还要听话地为他喷上香水。

女儿愤怒于母亲的懦弱忍让,却没有施以援手,而是向母亲发难,她并没有思考过娜拉出走以后的问题,连女儿自己,也试图用进入婚姻的方式躲避原生家庭的苦痛。

在1970年以前,离婚在意大利还是非法的。在一个巨大的结构性困境之中,父权制像一口巨大的锅盖将她们笼罩起来。个体的挣扎无法寻找群体的出路。

但就是这个在女儿眼里麻木悲哀的母亲,站出来拯救了女儿的人生。

她看着女儿玛塞拉和未婚夫朱利奥浓情似火的爱情,让她瞥见了似曾相识的地狱图景。

许多年前,年轻的迪里娅和丈夫也是如此相爱,丈夫在结婚后,冷酷地抹掉了她的口红。恰如今时今日,喜怒无常的朱利奥抹掉了女儿玛塞拉的口红,让她结婚后辞职在家,不许化妆,不许出门。

或许结婚后,男人抹掉口红的手,就会变成落在女儿脸上的巴掌。

男性用狡猾机警的方式,设下一个看似平等的圈套,等天真的女人跳进来之后,袋子便立刻收紧。母亲曾是这个陷阱的受害者,她的苦难先女儿一步看透了这场骗局。

作为母亲,她要亲手斩断女儿的噩梦人生。

迪里娅主动找到那个送她巧克力的美国大兵,炸掉了朱利奥家里的咖啡馆,炸散了这份未来注定悲惨循环的婚姻。

这件并不符合她家庭主妇身份的冒险举动,就是迪里娅作为一个鲜活的女性最宝贵的地方,是没有被丈夫拳头打死的品格,也是她作为一个女儿的母亲,能奉献的最汹涌大胆的爱意。

那份她偷偷攒下来留给女儿买婚纱的钱,最终也变成了留给女儿未来读书的学费。母与女,就像平行时空的莉拉与莱农,一对天才女友。

扔掉婚纱,捡起书本。

最后,女儿玛塞拉也拯救了母亲迪里娅。

怒不可遏的丈夫,找不到那个擦了口红穿了裙子的她,而前来送选票的女儿,却一眼就找到了妈妈。

这个母女对望的时刻充满神性。

是一代代女性用她们的肉身与血泪,为下一代女性争取坐在更大牌桌上的权利。

迪里娅和玛塞拉不仅是一对母女,更像是那些站在街头呐喊的女性前辈,对屏幕前的女性的一次凝望。

丢掉情书,拿起选票。

淤青是她的墨水,选票是她的钢笔,那件犹豫许久才买下来的上衣就是她的战甲。

所有观众都以为她手里握着的是那封初恋的情书,她的所有密谋都是为了私奔,投入另一个男人的保护之中。电影在最后给我们展现了一个最大的反转——

迪里娅没有为了所谓的爱情奔跑,她跑过政治标语,路过初恋的汽修店,她一路都没有停下,最后,她来到了选举投票的地方。

她手里的不是情书,而是意大利女性的第一张选票。

1946年6月2日至3日,意大利首次允许妇女投票的政治选举日,就是迪里娅神圣的“明天”。

这场首次允许妇女投票的政治选举,有89%的妇女前去投票,2500万选民中有1300万是女性。

一个镜头平移过去,我们看到了社会不同阶层的女性都来到了投票站。

她是富豪家里那个被打断说话的阔太太,哪怕自己是高级知识分子,也不允许加入丈夫和儿子的谈话,因为“女人要安静点”。

她是经营着纱线和丝袜店的老板娘,当供应商颐指气使地说“叫你的丈夫来签字”时,她抬起头反击“这个店里没有男人”。

她是朱利奥的妈妈奥莉塔,那个看不起迪里娅一家的前亲家母,她似乎美丽高傲,但她的丈夫仍然可以随意打断她说的话。

这是四位阶级出身不同的女人,她们共享着同一种处境,她们在同一时刻齐刷刷擦掉了口红,将自己的选票投入票箱。

现实会好吗?

电影在意大利上映一周后的2023年11月11日,22岁的意大利女大学生朱莉娅·切切丁(Giulia Cecchettin)被前任施暴后去世。和电影形成了一组残酷的互文。

1970年,意大利通过离婚法。1978年通过194法条实现堕胎合法化。2013年通过《反家暴法》。

导演/女主演柯特莱西说,这部电影的“灵感来源”是她年仅11岁的女儿。

“我女儿不敢相信曾经有我们妇女的权利没有被法律保障的时代。所以我想到,我们需要和年轻一代谈谈,让他们意识到自己的权利不是理所当然的。”

曾经有女性朋友问我,为什么女性要关注政治?宏大议题和我们的生活并没有关系。

我的回答是:如果我们的前辈也这么想,那么我们今天没有权利书写这些文字,没有权利坐在写字楼里工作,更没有权利探讨我们现在正在探讨的问题。

只有参与其中,才能做出改变。

只有做出改变,才能让祖母与母亲们的眼泪与淤青,终结在我们这一代。

我没有盾牌来保护我,没有武器来防御我

没有头盔来隐藏我,没有救世主来帮助我

我所拥有的只有嘴里这条舌头

即使你把这个割掉,对不起,我也不会停下来

我甚至可以闭着嘴唱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