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 20 世纪 50 年代末开始,日本经济连续保持了 15 年的高速增长,民众的收入和生活水平得到了大幅度的提高。
彼时,「消费即美德」的美式生活方式在日本十分流行,人们在满足基本的生活需求后,还会追求一些更高层次的消费,比如购买家庭必备三件套 ——「冰箱、洗衣机、黑白电视」,以及面包机、收音机等家电耐用消费品。
日本「一亿总中流」(いちおくそうちゅうりゅう,或称一亿总中产)的国民意识,就是出现在 1960 年代。在当时「终身雇佣制」的大背景下,九成左右的日本国民都认为自己是中产阶级,整个社会仿佛形成了一个全民中产的状态。
1980 年,日本的基尼系数达到了 0.349,处于二战后的低点之一,那个时期的日本,社会贫富差距很小,民众的幸福指数很高。
但等到 1990 年代,经济发展的浪潮褪去后,日本社会就陷入了漫长的停滞与收缩。政府公共支出削减,企业为了自保抛弃终身雇佣,大学扩招导致学历贬值,青年失业率不断攀升,收入出现结构性的塌陷,社会贫富差距愈拉愈大。
就是在这「失去的三十年」,日本历史的宏大叙事全然瓦解,传统的阶级上升通道彻底关闭,社会催生出了与「昭和男儿」价值观与人生观截然不同的「平成青年」(主要指出生于 1980 ~ 2010 年,涵盖 「76 世代」及后续世代。)。
社会学家山田昌弘在《社会为什么对年轻人冷酷和无情》这本书中,称他们是被剥夺未来想象的「希望难民」,甚至在社会制度僵化和代际自私下成为了日本社会的弱势群体。
老人优先的船上,年轻人被要求默默划桨。
平成青年也是日本最早承认「努力也无法改变命运」的一代。
无论是三浦展的《下流社会》《第四消费时代》,还是大前研一的《低欲望社会》等社会学著作,亦或是 NHK 拍摄的《穷忙族》《无缘社会》等纪录片,都表明了日本年轻一代的生活状况并不理想,甚至拮据。
但令社会观察学者们惊讶的是,贫困的日本年轻人并没有为此愤怒。
2013 年的一项调查显示,日本青少年的生活满意度出人意料地高达 78.4%,其中九成高中生自认为「幸福」。这种对生活的满足感甚至延伸到了政治选择上 —— 在 2019 年的选举中,20~29 岁的年轻选民多数倾向于支持执政党。
对此,《纽约时报》驻东京记者站的站长也不禁发问:「日本年轻人所处的环境如此不幸,他们为什么并不反抗?换句话说,他们是怎样克服贫穷的?」
实际上,这种集体性的妥协,也折射出了平成时代年轻人特有的生存策略。|01 「努力必有回报」的信仰破产 1996 年,东京大学毕业生就业率首次跌破 90%,这个转折点恰逢「76 世代」(1976 年前后出生,被很多学者认为是日本青年价值观转变的分水岭)步入社会。这群吃着便利店关东煮、听着 X-JAPAN 摇滚乐长大,甚至在上学的时候就开始折腾开面包店的一群人,对重复父辈们的人生轨迹毫无兴致,只想满足自己的内心所求。
因为即便是像父辈曾经那样,用功读书、名校毕业、进入名企、加班到深夜,也无法复刻父辈的稳定上升通道,难以企及他们在 1970 年代购置的 3LDK(三室一厅)住宅。
有学者提出,从 1990 年代起,日本青年就开始走向「自足化」(Consummatory Mindset)。
所谓自足化,是一个描述个体或群体心态的社会学概念,主要是指一种「活在当下,享受现在」的生活态度。这种心态强调的是满足个人感受和当下的生活品质为核心,追求即时的幸福感,而不是将重心放在通过当下的努力,换取未来的回报上。
而与之相对的则是「工具化」(Instrumental)心态,强调通过当下的努力(如工作、学习)来换取未来的回报(如财富、地位)。
平成时代经济泡沫破灭后,年轻人并不相信「明天会更好」,他们对未来的预期很低。加上阶层固化,「努力必有回报」的信仰破产,导致他们更倾向于在可控范围内实现「低成本幸福」,而不是追求虚幻的「物质成功」。
获得 2016 年芥川奖的小说《便利店人间》,女主角古仓惠子的生活就是低欲望与极简主义的真实写照。她没房没车,没谈过恋爱,始终抱着不婚不育、不换工作的心态,从大学一年级开就在便利店打工,一干就是 18 年。18 年来的生活日复一日,平淡且单调,但她却觉得这样简单地过好每一天就挺好。这也正是如今大多数日本年轻人的生活状态。
|02 生活水准「绝对值」较高
尽管 1991 年房地产泡沫破裂,导致日本经济陷入了长期停滞,但整个 90 年代的日本,都长期保持着世界第二大经济体的地位,仅次于美国,直到 2010 年才被中国反超。
所以,整个日本社会的基础设施建设很完善,国民受教育程度也高,犯罪率低,生活水准的「绝对值」很高。
「76 世代」的父母又普遍是「团块世代」,因此他们大多出身于 3LDK(三室一厅)家庭,小的时候正值日本经济的高速发展期,生活条件很是优渥。
倘若结婚前跟父母住在一起,生活成本支出极低,无外乎就是吃饭多双筷子,娱乐的话一部手机就足矣。
而日本的物价因为 20 多年的通缩,一直保持着比较低的水平。加上日本的富人尽量低调,穷人又尽量体面,所以社会的贫富差距至少在表面看不太出来,大家都挺云淡风轻。
2022 年,日本 NHK 电视台与日本劳动政策研究研修机构做了一项调查,虽然 56% 的受访者表示「过着中产以下的生活」,「一亿总中流」的现象在瓦解,但相当一部分的日本人还是认为自己是中产阶级,并不是穷人。
|03 更具系统性的文化支撑
与韩国的「N 抛世代」(抛弃的内容包括:恋爱、结婚、生子、住房、健康、梦想……)处境不同的是,日本「悟世代」的小确幸更具系统性的文化支撑。
日本有 5.5 万家便利店,平均每 2300 人就拥有一家,24 小时提供基础生活服务。从加热便当、复印文件到缴纳水电费、收发快递,甚至临时洗手间和 ATM 取现,能做到面面俱到,基本上可以消解一个人面对生活突发情况的需求焦虑。
还有各种季节限定性的商品,来满足一些「微小的仪式感」。而疫情期间便利店坚持营业,一度被日本民众视为是「社会正常运转的象征」。
其次,日本的自动贩卖机网络全世界密度最高(423 万台),从热汤、雨伞到内衣、书籍,覆盖 98% 的生活应急场景。北海道甚至出现「无人贩卖所」(顾客自助投币取农产品),这些都是建立在社会高信任度基础上的极致便利,减少人际沟通的成本。
还有一些空间设计上的友好,比如胶囊旅馆设置的单人用餐隔板,一兰拉面发明的「味集中座位」,共享办公室推出的「沉默工作间」(只共处不交流)……
也就是说,日本年轻人独自生活的成本很低,所以越来越多的人在选择个体化的生活(2023 年日本独居户占比已达 38%),这也倒逼了市场服务不断去创新,社会系统进一步完善。所以,这种原子化的生活方式也很体面。
|04 「逃避可耻但有用」的生存智慧
从昭和时代的全民中产到平成青年的低欲望生存,日本社会用半个世纪走过了从繁荣到停滞的路。老一辈批判「平成废物」「缺乏野心」,但这更像是一代人「逃避可耻但有用」的生存智慧。
正如这届年轻人最早在日本贴吧「2ch」里将自己定位成「悟世代」:
我们不是没有欲望不愿努力,我们只是悟到了不去盲目追求不需要的东西,不去做无谓的努力而已。
当经济腾飞的浪潮退去,努力未必能换来更好的生活,索性放下对物质的执着,寻找自己的活法。
从茶道的一期一会,到便利店饭团的精致包装,是将「瞬间价值」作为新的精神的锚点。用打折的优衣库对付物质焦虑,用公寓独居抵抗阶层压力,看似退缩的选择背后,实则是普通人能找到的最好出路。
就像被暴雨打湿翅膀的鸟儿不再执着高飞,转而去寻找避雨的屋檐 —— 当向上的梯子被抽走时,学会在平地上站稳脚跟,何尝不是一种生存哲学。
更何况,他们没有愤怒,选择了集体性妥协,对于社会而言,这就是最好的结果。